【青海在线网·散文】“刁民”的尊严——永盛村的沙滩与厚土
前些日子在公众号上看了一篇文章,文中“刁民”二字突然刺进眼帘,刺眼的词汇像一把生锈的犁,突然划开我记忆的冻土。
“刁民”——二十多年过去了,这两个字依然带着当年的寒意,让我想起永盛村在风沙中挣扎的岁月。
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,一下子冲开了我尘封的往事。从各县域迁移来的乡亲们,在沙石滩里搭两三间低矮的土房。那些被推平的沙滩地,碎石子支棱在表面,活像老人豁牙的牙龈。为了能有粮吃饭,乡亲们硬是在刚淤了层薄土的地里种上二三亩麦子。土薄,没肥力,买不起多的化肥,一亩撒上十来斤二铵,就像给垂死之人灌口米汤。麦苗长得稀稀拉拉,叶子泛黄,结出的麦穗又瘦又小。一阵风来,那些又矮又稀的麦苗就像饿得打摆的娃娃。
秋收时,一亩地最多打四百来斤麦子。人口多的家庭一年的口粮都不够。没办法,乡亲们不是找亲戚借,就是去店里赊,镇上人管我们永盛村叫“穷沙滩”。有的人说起永盛村的亲戚,就像破衣服上打补丁,总要添一句:“穷沙滩的穷亲家。”
“穷”字当头,家家户户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。稍宽裕的人家,逢年过节能在镇上铺子现钱割几斤肉,多数人却要在账本上画押赊欠。
清晰的记得九九年腊月,下了几场鹅毛大雪,那北风呼呼地卷着雪粒,没日没夜肆虐着这片贫瘠之地。天气冷的呵气成冰,让人蜷在屋里不敢出门。为了能让孩子们过上年,老公跟着村里人,天天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求人给赊点年货。傍晚回来时,车后座上空空荡荡,只有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两道白汽——我知道,那是老公压在胸口的叹息凝成的霜。
九十年代的税收繁杂:水税、农业税、教育附加税……最叫我想不通的是那些还没淤好的荒地,明明寸草不生,却要缴“撂荒税”。大家连温饱都解决不了,哪来的钱交税?只有在农闲时找活出去打工,一角一块的攒着往上交。
有一年冬天,镇上的干部来村里开会,戳着指头骂“你们这些刁民!”他咬牙切齿的模样,让我至今想起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。那时让我深深的体会到,原来,贫穷,也是一种原罪。
那些年的永盛村人,活得比地里的麦苗还贱。雨天在河道里垒石头堵水,晴天在田里挖淤泥填土。闲了就去镇上找活干,盖房、倒土块、下矿井、拉沙子,掏粪什么脏活累活都接。工钱少得可怜,可为了能挣上钱,谁也不敢挑三拣四。
有一年夏天老公和刘大哥掏市场厕所回来,身上的臭味像层蜕不掉的皮,熏了一屋子。大夏天的两个人戴着厚厚的口罩,但那臭味还是往鼻孔里扑。刘大哥边掏边吐,路上行人见了都捂着鼻子躲,眼神里的嫌弃比粪坑还腌臜。哎!穷人的尊严就像地里的麦苗,稍不注意就会被践踏进泥里。
岁月像河里的水,一年年把贫瘠的沙滩淤成了厚土。麦穗沉得压弯了腰,缴税时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。水管所的人来收税时,堆着满脸的笑说:“永盛村交税最干散。”呵!从前的“刁民”成了今日的“干散人”。变的哪是我们?不过是碗里有了粮,心里有了底。人有了底气,谁不愿活得体面?
后来政策好了,农业税免了,只剩水税要缴。地里的活却像野草,除了一茬又长一茬。那些苦日子被时光冲得越来越淡,就像地里的石头终于被厚土掩埋。
但记忆里的碎石子总硌得人生疼。干部骂人时喷溅的唾沫星子,老公身上洗不掉的粪臭,年关前他在风雪中佝偻的背影......这些画面非但没有褪色,反而在岁月里愈发鲜明。那个干部大概永远不会明白,我们这些“刁民”是怎样在暴雨里堵水,在寒风中耕作,只为按时缴上那些税款。
如今细想,我们确实是“刁民”——刁在不肯向沙石低头,刁在硬是用血肉之躯在这不毛之地扎下了根。
那些年的苦日子终究过去了,像永盛村地里的石头,虽在,却已被岁月深埋。只有村头那块斑驳的石碑还记得,这里曾有一群人,用最笨的法子,把沙石熬成了土地,把“刁民”的屈辱酿成了尊严。
庞文英,青海省都兰县人。